信網/信號新聞11月20日訊 “不用拿你的命還,我那(拿)自己的命還。”2025年7月9日15時11分,35歲的嚴悅給丈夫發完這條微信,望著客廳中手里拿著玩具、只有5歲的兒子,喝下了一整瓶敵敵畏。15分鐘后,孩子發現母親倒在房間里,口吐白沫,再難喚醒。就在嚴悅喝藥搶救期間,“微粒貸”等網貸機構的催收信息仍在不停地發來。當天,她的手機里收到的催收短信超過30條,其中僅微粒貸一家就達19條。這些信息像一把把錘子,敲碎了這位兩個孩子的母親最后的心理防線。日前,信號新聞(0532-80889431)走訪嚴悅的家人、朋友及相關部門,盡量還原這場由借貸引發的悲劇。
扎根小縣城17年從安穩日子到債務漩渦
湖南省岳陽市的一座小縣城是高陽的老家,這里距離湖南省會長沙市僅一個多小時車程,有55.04萬常住人口,大部分人聚居于數條街道構成的核心區域。“開車十幾分鐘能從一頭走到另一頭,有點風吹草動,街坊鄰里全知道。”說起高陽的妻子嚴悅的事,鄰居們大都不愿多說,搖搖頭、嘆口氣,最多扔下一句“挺可憐的”便匆匆走開。
高陽是長沙一家連鎖餐飲酒店的廚師,11月12日,距離嚴悅去世已4個月,他請假回到縣里的派出所,領取事發當天的《報警案件登記表》。
從派出所開車五分鐘左右,就到了他和嚴悅的家,典型的城中村樓房。巷弄之間,管線凌亂,交織著嘈雜的生活印記。17年前,18歲的嚴悅跟隨27歲的高陽來到這里,在男方父母的房子上,加蓋了90多平米的三室一廳,構建了他們的家。
高陽說,他倆學歷都不高,婚后的家庭開支一開始主要靠他在茶樓當廚師來維持。2009年,兩人迎來第一個孩子,老大3歲時,嚴悅也到一家茶樓上班,兩人攢錢買了車,生活開始穩定起來。
變故始于2017年。為“讓家人過更好的日子”,高陽辭掉廚師工作,轉行保險。沒有學歷,沒有相關工作履歷,他最初的月薪為3000多元。經過一段時間努力,高陽的薪水開始突破萬元,也成了基層管理人員,開始帶團隊。
收入多起來后,消費觀念也跟以前不一樣了,高陽說有一次被公司獎勵港澳游,他帶著妻子一趟就花掉了5萬元。被問及為何如此消費時,高陽坦言,整個公司的氛圍就是如此,平時被灌飽了諸如“不讓自己有壓力,事業怎么有動力”之類的雞湯,聽到了太多“破釜沉舟”“人生逆襲”的故事,多了很多現在看來不切實際的憧憬,很難把持住“量入為出”的消費觀。
當時高陽的收入已經支撐不了自己的消費支出,也就是那時起,他開始借貸維持。最開始刷信用卡,額度不足后,又借網貸。“開始還能周轉,后來就越來越難。”高陽說,“哪怕后來又去做了汽車抵押貸的放款業務,收入在某一年達到過16萬元,但依然在債務面前無能為力。”
2022年,車貸業務萎縮,高陽一年只拿回3萬余元,再后來又被熟人騙走10萬元,最終他變賣所有個人名下能賣的財產償債,還是無可避免地成了信用黑戶。
陷入債務泥潭無法自拔妻子也被卷入
“她是為了這個家才借的錢。”高陽坐在出租屋的沙發上,看著地上散落的玩具,反復摩挲著妻子的遺像,眼眶泛紅。
被騙走那10萬是借來的,不能不還。孩子上學也需要每月固定支出,那時候的嚴悅開始靠借貸來應付花銷。第一次,她從銀行貸了20萬,一部分還了高陽的債,一部分買了輛二手車接送孩子。后來為貼補家用、交學費,她辦了多張分期信用卡,又向微粒貸借了7萬多元。嚴悅還開了美甲店,可生意慘淡讓她非常沮喪。“她覺得自己拖累了我們。”高陽說。
“她從不大手大腳,錢大都花在孩子身上。但即便如此,我們一家還是逐漸陷入了以貸養貸的惡性循環。”高陽說。
經過嚴悅家人允許,信號新聞翻看了其手機消費記錄,主要消費都是孩子的教育和家庭日用品。
根據嚴悅的手機信息計算,截至11月中旬,她的已知債務約46萬余元,每月最低還款8000余元。
突然發來微信后整瓶敵敵畏喝得一滴不剩
高陽告訴信號新聞,為償還債務,自己年初去長沙做回廚師老本行,7000元月薪幾乎全額寄回家,僅留幾百元生活費,勉強應付吃飯、坐車的費用。
盡管生意不好,嚴悅仍一直在努力經營著美甲店。今年6月之前,兩人的收入還能讓嚴悅做到每月按最低額度還款。
但6月中旬的一筆支出,打破了這一平衡。高陽說,在一筆不得不支付的3000元家庭開銷后,當月他已無法足額向嚴悅提供還款資金。嚴悅的第一次逾期出現了。
“6月下旬,她就因為這個事不理我,我到處借錢,可借不到。”高陽說,逾期發生后,他也能感受到妻子有些失落:“那之后她也沒跟我多說什么。7月7日、8日兩天我在家休息的時候,妻子沒有跟我提過收到催收短信,她當時情緒看起來還算正常。”
高陽告訴信號新聞,7月9日事發當天,他結束休假,一早就返回了長沙,臨走前妻子沒有什么異常,很早去了美甲店。“有客戶約她做美甲,她還和房東發信息說空調不好用,怎么看也不像要輕生的樣子。”
當天下午上班前,高陽給嚴悅打電話無人接聽,視頻連線小兒子時,孩子說“媽媽在房間躺著”,他雖然感到有點奇怪也沒多想,掛了視頻后卻莫名心慌不已。15時11分,嚴悅發來三張催收電話、短信和微信的截圖,接著就是那條“絕命”微信——“不用拿你的命還,我那(拿)自己的命還,回來接兒子走。”
“看到這十幾個字,我腦子嗡嗡的,兩腿有些發軟,幾乎站不住了。”高陽說,他立即回撥但無人接聽,再連線兒子,視頻里就看到妻子在床上嘔吐,他趕緊聯系住在附近的朋友將嚴悅送醫,自己則從長沙往回趕。
傍晚,高陽趕到醫院,嚴悅已緊急洗胃,可接下來三天的搶救依然沒能挽回她的生命。“搶救時她醒過一次,看著我們眼淚直流,看起來想說什么,卻始終沒說出話來。”高陽攥著全家福,指尖發白。
“葬禮后,我和孩子都去了長沙,大兒子住校,只有放假的時候可以見面。每次打電話,他都一句話不說,只是一個勁地哭。小兒子則跟著爺爺,與我打工的飯店有半個小時車程。”曾經溫馨的四口之家,因為母親的離世,永無再團圓的可能。
沙發下的美甲工具擺放整齊,墻上是孩子的獎狀和畫作,高陽說,有時候他會有一種家里啥都沒變的錯覺,但一想起妻子,心中就是抑制不住的心痛:“一瓶300毫升的敵敵畏,聞著都嗆鼻,她喝得一滴不剩……”
催收信息爆發日一張微信照片壓垮了她
高陽稱,事發后他看了妻子的手機,發現了妻子30多條催收信息。其中19條由私人號碼發送的短信,抬頭使用了微眾銀行,里面明確提到了“微粒貸”。這些短信從8時30分到19時30分,分時段密集發布,最多一分鐘連發7條。信息里點名稱嚴悅“多次無視還款通知”“關閉分期還款通道”“將上報央行征信”,中午11時的短信更直接:“12點準時查賬,安排人員上門強制收繳全款,聯系緊急聯系人……”
讓人痛心的是,就在嚴悅喝藥搶救期間,“微粒貸”等網貸機構仍在源源不斷地給那部離開主人的手機發送催收短信。
事發前,嚴悅收到一條陌生人發來的微信,上面是一張縣里某建筑的照片,這棟建筑離她家和美甲店直線距離不超過150米,留言里寫的是“我們是外訪的,現在上門收繳全款,請保持家中有人”,緊接著又報出嚴悅的身份證尾號,追問“你欠網貸家人知道嗎?爸媽知道嗎?等你一小時,你不處理,家里人也得處理。”
這條微信的發送時間是14時48分。20多分鐘后,嚴悅給高陽發了最后一條微信,并在可以看到小兒子的房間內,喝下了敵敵畏。
經家屬允許,信號新聞翻看了嚴悅的手機短信。在6月份第一次逾期之后,已有相關提醒短信發到她的手機上,但這樣的提醒或者說催繳開始時還相對正式,頻率也只是一天一兩條。7月初,有私人號碼打著各機構的旗號進行催收,語氣也開始變得強硬起來。7月9日,這樣的催收信息突然爆發,有匿名號碼發來的短信直接表示,已經核實到XX村委書記的聯系方式,要對接村委會,到家里核實情況。“一小時未經處理,將通過最新緊急聯系人、公司電話,多途徑聯合核實,不再給予機會。”
11月12日,高陽當著信號新聞的面打開了妻子遺留的電話,他說,這是嚴悅過世后第一次“開機”。手機啟動后,收到信息的提示音響個不停,持續了很長時間。信號新聞注意到,這些信息的內容大多是“催收”。
高陽說,他甚至懷疑,對方是不是真的上門了?可當時妻子人都沒了,自己根本沒想過要去求證,滿腦子都是怎么照顧好孩子,怎么處理后事。
“她膽子小,一輩子沒跟人紅過臉,最怕被人指指點點。”高陽說,他家所處的縣城是一個熟人社會,債務曝光會讓生意做不成,一家人抬不起頭。
信號新聞發現,上述催收信息普遍使用虛擬號碼,無法回撥,也查不到歸屬信息。而可以回撥的號碼大多沒有關聯微信,即使回撥也無人接聽。信號新聞試圖聯系給嚴悅發送“附近照”那個陌生微信,無人回復。
親友:對死者借錢并不知情想不到她會丟下孩子
美甲店里的監控記錄下嚴悅最后的生命軌跡:14時56分開始,她拿著手機看了幾分鐘,14時58分,她關掉美甲店電閘離開。15時11分,高陽接到了訣別短信。中間13分鐘空白,沒人知道發生了什么。就連敵敵畏的來源,也成了謎,本不應出現在她生活中的致命毒藥,悄然出現在她最絕望的時刻。
高陽查過妻子的網購記錄和微信支付記錄,均未發現購買敵敵畏的痕跡,“家里不種地、不殺蟲,根本用不上這東西,公安機關調查后認為,嚴悅系自殺,無刑事案件嫌疑,且自殺原因與經濟糾紛相關,事實清楚,故未予立案。”
如今對于妻子的自殺,高陽也不知道該找誰負責,他能做的,就是先領取事發后的《報警案件登記表》作為日后可能的維權依據。
對于嚴悅的突然離世,娘家人也一時難以接受。在堂姐兼閨蜜阿爽眼中,嚴悅性格開朗:“我們一起在茶樓上班時,聊得最多的就是孩子。后來我去了南京,閑聊的時候,她也從來沒抱怨什么。”
阿爽說,過年時她曾與嚴悅匆匆見過一面,“當時她狀態還可以,我們去朋友家坐了坐,沒說太多,就像平常一樣閑聊。”
提及嚴悅對孩子的付出,阿爽印象深刻:“她很愛孩子,朋友圈里經常發孩子的動態,孩子們畫的畫、得的獎狀,都會好好收著。”阿爽透露,嚴悅喜歡養生,“她以前去過天津學美甲,還在美容店、瑜伽館上過班,一直對養生美容這塊感興趣。”信號新聞看到,嚴悅的美甲店里還擺放著養生排毒產品。
阿爽說,嚴悅的離開讓全家人都很傷心,她哽咽道:“她從來沒跟我們提過(借錢的事),她爸媽都不知道。我實在想不通,她那么愛孩子,怎么會狠心丟下他們?”
15歲的大兒子小宇,至今也無法接受母親不在了的事實,“世界上我最喜歡的人就是媽媽,爸爸也很愛她,我們家從來沒因為錢吵過架,我想不通她為什么要走。”
小宇還記得今年3月與母親的一次微信深談,“當時我跟媽媽說想暑假出去打工,她不讓。還叮囑我‘在學校好好學習,不要急著出去工作,后半輩子有的是班上’。”
小宇說,媽媽還跟他聊起自己的過往,“她說自己小時候沒好好讓羽翼豐滿就出去上班了,現在很累,還說爸爸在銀行貸款和信用卡都沒還,成了黑戶,她害怕以后我要是想當兵,審核過不了。”
說到這里,小宇紅了眼眶,“媽媽還跟我說‘一想到以后你和弟弟要是像我這樣,我都睡不著,不知道怎么才能幫到你們,才能讓你們過得好’,但她最后跟我說‘這輩子有你和弟弟,真的是媽媽最大的幸運’,可能那個時候媽媽就想不開了,我沒有察覺到。”
催收不應該成為“合法騷擾”
信號新聞注意到,嚴悅喝藥自殺當天,有幾個私人號碼以微眾銀行(微粒貸)等名義向其發送催收短信,其中一個短信抬頭為微眾銀行的私人號碼,更是在嚴悅自殺前后發送了19條催收短信。這些私人號碼是微眾銀行的嗎?為此,信號新聞聯系到微眾銀行。微眾銀行回復稱,這些號碼均不屬于微眾銀行工作人員的備案電話,此后將轉到專員進一步核實后再給予答復。截至發稿,信號新聞未得到更多回應。
2025年3月13日,國家標準化管理委員會發布首個聚焦催收環節的國家級規范文件《互聯網金融個人網絡消費信貸貸后催收風控指引》。其中對催收行為做出了很多規范性約束:每日22:00至次日8:00不得催收;語音催收每日不得超過3次;第三方機構不得轉包、二次分包催收業務;不得主動向聯系人催收,僅在無法聯系債務人時才可傳達信息。非金融機構官方催收作業工具,應事先向金融機構備案,通過短信、語音、5G消息開展催收業務的,應該符合典型行業相關規范,不得侮辱誹謗他人,不得損害他人信息,損害他人合法權益……
針對此事涉及的法律問題,北京浩天(青島)律師事務所劉喬喬律師表示,若催收信息中包含威脅、誘導等違規內容,或在非正常時段進行高頻催收,家屬可保留相關證據向網貸催收投訴舉報平臺反饋,涉嫌侵權或違法的可向公安機關報案。但需明確的是,債務人逾期在先,合法合規的催收行為受法律保護,需區分正常催收與違規催收的界限。
關于債務人離世后的債務處理,劉律師解讀稱:若債務人留有遺產,債務需優先從遺產中清償,繼承人在繼承遺產實際價值范圍內承擔還款責任;若無遺產,需判斷債務是否為夫妻共同債務。“婚姻存續期間的網貸、信用卡債務,債權人初步舉證債務發生在婚內,主張屬于夫妻共同債務,配偶需舉證證明款項未用于家庭共同生活,否則認定為夫妻共同債務的概率較高,配偶可能需承擔連帶還款責任。
動動手指的借貸 輸出的是沉重
嚴悅曾經的美甲店已經掛上了“轉讓”,那個充滿溫馨的家,也沒有人再居住。回望這場悲劇,高陽滿是自責:“如果當時我把她照顧得更好,如果我早點知道她的焦慮,如果賺錢的速度能趕上開支……”可現實容不下如果。提及網貸,高陽沉默良久才開口:“我不知道怎么說,但我想提醒所有人,別碰網貸,別碰提前透支的東西。”
“網貸就是個魔盒,一旦打開就再也合不上了。” 高陽說,“人總容易高估自己的能力,以為借了能還,可越陷越深才明白,根本扛不住。你提前花的那點快樂,要拿后半輩子的安穩來還,甚至要拿命來還。”說這話時,他不自覺地撥動著妻子留下的手機,背景圖里,兩個兒子目不轉睛地一起玩著游戲。
如今,高陽白天在街頭奔波地推POS機,晚上去餐館后廚炒菜,累到撐不住時,就坐車去父親家里看看兒子。他和嚴悅的銀行債務還在協商償還,妻子離世的陰影,不知何時才能釋懷。“或許有一天我會追責,而現在我只想好好活著,把孩子養大,不讓他們再碰網貸。”這是他唯一的念頭,也是嚴悅用生命留下的警示。 (顧青青)
應受訪者要求,文中所有人物均為化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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